来源:党委宣传部 时间:2023-07-13 作者: 点击: 摄影:
张民权,1957年生于江西南昌,音韵学家。中国传媒大学二级教授,南昌大学特聘教授,汉语言文字学学科领军人才,博士生导师。主要学术贡献包括:发掘了宋代吴棫《诗补音》研究,整理出版了清代万光泰音韵学稿本,由此改变了传统古音学史的某些历史结论。出版学术专著《清代前期古音学研究》《宋代古音学与吴棫< 诗补音>研究》和《万光泰音韵学稿本整理与研究》等,这些著作先后荣获王力语言学奖、教育部和北京市优秀成果奖,以及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奖等。
本文为自传性散文,记录了我的心路历程,其中有我的梦想与祈盼,并愿以此文与广大读者乃至我的学生们共勉。游子在外,行囊空空,无以报答,唯有一腔情怀,赤子之心不渝。一路风尘,满身风霜,没有光辉业绩,只有岁月沧桑,和永远回不去的故乡……
一个来自乡野的孩子
那年,我从田野上走来,带着满身的泥土,来到了下罗山。在这里,没有现代城市的高楼,只有一排排低矮的红砖瓦房,瓦垄间积满了飘落的树叶和杂草,一群麻雀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飞着,争抢着墙洞里的窝巢。高大的自来水塔映衬着蓝天,却让这些校舍显得更加自卑,环顾四周,除了那栋新建的三层高的教学大楼以外,确实没有多少崭新亮色的建筑——这就是我的大学,当时名曰江西师范学院南昌分院(如今名为江西科技师范大学)。好在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繁华,什么叫落后,所以,对于一个乡野的孩子来说,她并不显得破旧寒酸,因为“大学”二字,在我心中是那么崇高。没有走出山野的孩子,总是觉得自己的家乡很美。
不用说,我心里非常满足,尤其对于一个刚刚摘帽的地富子弟来说,其意义就不用多说了。我将在这里度过我的大学生涯,实现高尔基曾经向往的“我的大学”之梦。
我出生在一个世代种田的农民家庭里,在那个时代,由于家庭出身不好,从小到大,都是生活在一种倍受歧视的环境里。很多同龄孩童应有的幸福和快乐,对于我来说都是一种渴望和羡慕。刚读完小学二年级,政治风暴就席卷了每一个村落,在学校一片大批判的呐喊声中,我们回家了,干着自己的老本行——拾柴、放牛,稍大一点在生产队上工劳动。就这样,我的青春少年在风风雨雨中度过。
后来,同村的小伙伴们都陆续地上县城中学了,可我只能在田地里劳动。生产队的农活是很苦的,不仅是体力上的劳累,更有精神上的折磨,那种磨难并非现在的年轻人所能体会。农村永远是个广阔的天地,它生长贫穷落后,同时也会生长美丽善良,更会生长勤奋和桀骜不屈的精神。
感谢那一片深厚的土地,尽管我在风雨飘摇中长大,每天都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家庭出身十字架,在泥水里摸爬滚打,但生活的艰辛和环境的恶劣,却培养了我坚强的品格和奋斗的人生。
恢复高考后,是家乡人民给了我报考的勇气,那时我做了村办小学的民办教师。经过一番拼搏,终于如愿以偿。从此,十里八乡都流传着一个神奇的故事:一个没有进过中学校门的富农子弟考上了大学。于是,我成为家乡人民的骄傲,也成为家乡子弟们努力的方向。当然,其中的艰辛及其人生拼搏,并非现今家乡子弟们所能体会。
读书可以改变命运,是千百年以来贫寒子弟的梦寐以求,今天,人们仍然坚持这个信念。于是,我的人生命运从此得到改变。
人生可以有多种的选择,比如爱情、婚姻、工作等等,但有三件事不能选择:母亲、时代、环境,这是与生俱来的命运。一个人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,但要看后天的环境、机遇和自己人生的拼搏。因此,我没有理由不爱这个学校,尽管简陋甚至有点破旧,但她毕竟是我走向新生活的开始。
就这样,我从田野上走来,带着满身的泥土,来到了下罗山。
美丽的下罗山
下罗山是一个绵延几十里的丘陵,山脉延伸至梅岭青山,而学校就坐落于山丘之中,濒临鄱阳湖畔——候鸟栖息的天堂。在这里,有我不曾看见的世界,那些和蔼的老师,和那些朝夕相处的同学们,还有那一份岁月永远带不走的记忆:纯洁的友谊,真挚的情感!飘荡在校园里那首《寻找苏珊娜》的乐曲,曾伴随了我们很多欢乐的时光。
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。山上是大片大片的松树林,早晨的阳光常常惊飞睡梦中的小鸟。林中的小路上,朗读课文的声音有时会间杂一两句:“你早!又在这碰见你了。”有时是嫣然一笑,那情态就像树梢上欢快的小鸟,让你无限遐想。那时也有朦胧的憧憬,理想、事业、爱情——所谓人生的三大精神支柱,可当时只知道埋头读书,不曾想这么多。即使有朦胧的情感,也只能埋藏在心中等待春风拂醒。
山下有清澈的小溪,大小不一的湖塘,水里长满了睡莲荷花,偶有蜻蜓在水面上点水,或站立在嫩嫩的荷叶尖上悠然自得。水鸟在莲叶中游戏,羽毛或翡翠或白色。有时呼啦啦的一群惊飞,在湖塘上盘桓,那上下翻飞的姿态,让人联想到《诗经》篇章:燕燕于飞,下上其音。之子于归,远送于南。美哉!好一幅美丽的送嫁图:春暖花开,燕子翩翩,远嫁的女儿与依依不舍的亲情。犹记我们上学报到日,父母送别,千叮咛万嘱咐,远送于南!以后假日临近,总是“瞻望弗及,实劳我心”。此情此景,能无动于衷乎?惜乎这里没有出嫁的姑娘,只有一群负笈求学的青春红颜。
围绕着山坡的是农民兴修的水利,渠道堤坝宽大结实,是农民赶集进城的大路,也是我们散步的好地方。堤坝斜坡上绿草茵茵,大路旁开满了各种野花,草丛中有许多的虫鸣,清脆的叫声像少女拨弄着琴弦。当然少不了蝈蝈蟋蟀的参与,更有萤火虫的舞蹈时光。黄昏后携侣同游,遍览造物者之物华,切磋老师讲课要义和古今圣贤之说,共享美好时光,何其快哉!如今时光流逝,青春不再,美丽的风景,尚可假与你我乎?
我们时而在林中散步,吟诵明月诗章;或蹀躞于渠道溪水边,邂逅窈窕遐想。每当朗诵古人诗句时,顿觉自己路途非常遥远。其曰:“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。”我为什么不能如此:“饮余马于咸池兮,总余辔乎扶桑。折若木以拂日兮,聊逍遥以相羊。”人生当志存高远,努力筑就人生支柱,所以发愤读书。有诗为证:“鸡鸣昧旦,明星有烂。虽曰清苦,于胥乐兮!”
山的周围是田野和村庄。春天,翻耕后的农田飘来一阵阵泥土的芬芳,野草早已发芽,嫩绿的柳枝随风婀娜,招惹着人们。那里有潺潺的小溪和长满艾苇草的池塘,爱叫闹的青蛙不会有娴静的时光。村里炊烟袅袅,燕子衔泥,在风雨中穿梭奔忙。
最好是下课以后,一个晴天的下午,邀上二三人,在山坡边或在田埂上采上一束野花,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流云,唱一首台湾校园歌曲:“走在乡间的小路上,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……”
如今,这里已经没有了田野,到处是一栋栋耸立的楼房,伴随着推土机的轰鸣,是一个个推进农村城镇化建设的安置小区。路边的电线杆上,没有了喜鹊的鸟窝和燕子的音符,显得无精打采。周边拥挤着高低错落的厂房,有人告诉我,这是开发中的科技创业园。一条条疲倦的马路,或高架跨越,或网格交叉,每天都背负着沉重的时光……当然,我们的学校,也另有发展,在赣江之畔的红谷滩上建设了新校区,盖了许多的校舍教学楼,已经没有了昔日的敝旧简陋,到处是一派现代化的辉煌。在这里读书的年轻人很难想象旧时风貌,曾经的过去,这里是风光秀丽的山野,一个个炊烟袅袅而又美丽的村庄,如今已经变成了难以回去的远方……
即便如此,我仍然依恋那份古老的时光!
也许是,我看多了世俗的繁华,更喜欢那种诗人的忧伤。蓦然间,我忽然觉得,百年之后,我们的魂灵是否还能找到回家的路,再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?呜呼!那份曾经的回忆,恐怕永远是别梦依稀,留待后人去想象。
秋天的下罗山也是很美的,田野里是一片片的金黄。伴随着农民的收割声是我们紧张的复习考试,山坡上一丛丛的野菊花,金灿灿的,没有我们的欣赏,照样开得那么妍丽芬芳。更爱看一群群的大雁飞过蓝天,把我们的思绪带到遥远的地方。尤其是晚上,一声声天鹅的叫声,此起彼伏,让我想起老屋透出的灯光。哥哥在念着来信,父母永远重复的是那句话:“天凉了,孩儿带的衣服够否?又是一年啦,孩儿明年就要毕业了。”
一位老农说,花圃里的苗木长大以后就要移栽别处,否则,它就不能茂盛地生长。因为这里是候鸟的栖息地,春暖花开时,雁儿就要飞到遥远的地方。
懒散的田园时光
三年后,学校把我们培养成一名合格的中学语文教师。每天的备课、上课、批改作业,或者是班主任的工作,重复着一年年紧张而又懒散的时光。杏坛之下,桃李弦歌年年似,春花秋月等闲度。对我个人来说,最大的成就是组建了家庭——人生大概都要经过的旅程。值得乐道的是,我在校外的荒坡下开垦了一块园地,吟诵着“安能折腰事权贵,晨兴戴月荷锄归”,随心所欲地自编自唱。回家来喝着从父母家里带来的老酒,细细品味人生,啸傲南窗;或逗着孩儿,与同事说着儿女亲家的约定。人生乐趣,莫过于此。
园圃里的蔬菜一天天长大了,豌豆花开了,韭菜花又香了,豆角上架了,茄子弯弯的泛着晶亮的紫色。还有地里的草莓,红红的,摘一个咬在口里,酸酸的又甜甜的。那种滋味,那种喜悦,是现代很多人的向往。有时候我会带着孩子在菜园里捉蚂蚱、扑蝴蝶,然后告诉孩子一个昆虫蜕变而化蝶的故事。那蝴蝶原本都是蛹化而来,如果它不能咬破那坚厚的茧壳,就不会获得新生而拥有美丽的春天。
人生也当如此,身处涸泉,不坠青云之志;鼎覆颠踣,永葆初心如故。于是,我放弃了田园生活,朦胧地去远方寻找那个等待我的苏珊娜。
寻找苏珊娜
考硕攻博,是一条漫漫的长路。对于我来说,又是一段段艰苦的岁月。
我学习的专业是汉语音韵学,对现代人来说,是一个非常生僻而又落后的专业——不能赚钱,仕途渺茫。冷门绝学,永远与故纸堆打交道,在一堆堆的文献中搜罗爬剔,在孤寂中度过一天天时光。其研究的艰辛,因为要把历史汉语语音弄明白,并非一般人所说的,“帮滂並明”与“反切”“系联”之类。自从走上这一条路以后,就一去不回头。读完硕士以后又接着攻读博士学位,好像每一步都是生活艰辛所迫。
一位长者把我领到一座古老的大殿前,告诉我,里面有先王典册,守护好这个古老的大殿,它是我们的精神家园,让它薪火相传,责任与荣耀将与你同在。
先生又告诉我,这里没有股民的喧嚣,也没有追星族的尖叫,更没有投机商的暴富。有的是坚守,清贫与宁静。
不用说,读博士是很清苦的,每月250块钱的生活费,吃饭、买书,还有一家老小。没有办法,为了责任与荣耀,我咬紧牙关,埋头苦读。真正是“三年不闻窗外风雨,家中瓶罍之罄,父母之牵挂,全化作蠹虫于断简残编之中”。夫子对我要求非常严格,不敢懈怠,努力完成学校规定的三篇科研论文(要求专业C刊),否则,不能毕业答辩。于是乎,夙兴夜寐,积攒每一点的时光,最后好不容易通过论文答辩,然后告慰在家苦苦守望的妻子:“粮食会有的,面包也会有的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……”
哦,苏珊娜,你不要哭,我将为你歌唱!
守护精神的家园
如今,我也成为博士生的导师了,把一个“寻找苏珊娜”的故事,转述给了现代的年轻人。诲之曰:“励志、学问与做人,是老师一生不懈的追求。”又曰:“做人要诚实,做学问要有目标追求,目标既定,就要脚踏实地而心无旁骛去努力实现之。无论遇到什么生活挫折,我们都要保持本心,坚定不渝。”
给每届新生上课时,我都会提出这样古怪的问题:我们是从哪里来的?我们将走向何方?
无论是研究生,还是本科生,一个个瞪着迷惘的眼睛,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。我告诉他们:这是一个深奥的哲学命题。从近处说,我们来自父母,是父母把我们养育成人,我们应当感恩父母。其次,我们来自社会,来自各个不同的学校,我们应当感恩社会,感恩每一位教育过我们的老师。当然这只是情感上的认识,对于我们来说,我们应该了解的是:我们的国家是怎样来的?我们的民族是怎样来的?乃至我们的人类社会是怎样来的?它将如何发展?
我告诉学生,古往今来,一切伟大的思想家、科学家和文学家都在思考这个问题。孔子、老子、孟子、亚里士多德、哥白尼、伽利略、马克思等等,他们都曾矻矻求索,努力寻找它的答案。遗憾的是,从来没有完整的答案。因为真理不会终结,历史还在发展。我不要求你们都成为哲学家,但是,在我们的学术研究和社会生活的观察中,必须要有哲学的思想和历史的眼光,这样,我们才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学者,而不是一个眼光短浅的俗儒。
然后,我还会提问:我们的语言是怎样来的?我们的语言又会如何发展?
从甲骨文算起,有文字记录的汉语就有3700多年了。此外,世界上还有哪种语言有我们这样悠久的历史?可我们对她又了解多少呢?于是,我会谆谆教诲学生:热爱我们的祖国,热爱我们的语言,认真研究我们的语言文字,传承历史、弘扬文化,是我们的责任与荣耀,薪火相传,让我们一起守护这精神的家园。
又诲之曰:我们的专业是古代汉语之音韵学。汉语音韵学是研究汉语历史发展的重要学科之一,只有把音韵学学好了,才能了解汉字的历史形成及其演变发展,因为汉字包含音形义三个方面,缺一不可,而音韵是其中之一。只有把音韵学学好,才能了解我们汉语几千年的历史变化,才能了解现今存在多种方言的历史原因。汉语音韵学是人文学科中的真学,不仅在中国而且在世界都是“绝学”,绝无仅有之学。正因为如此,20世纪初瑞典人高本汉才来到中国,矢志不移地研究音韵学,先后完成了《中国音韵学研究》《诗经研究》《中日汉字分析字典》《汉朝以前文献中的假借字》等不朽著作。所以,它是真正的“国学”,世界人文学科中的“瑰宝”。因此,我们有责任传承之,使之发扬光大,今后社会可以没有我们这些人,但世界文化中不可以没有中国音韵学。走到哪里,都不要忘记我们的初心。
有时我们会远离家乡,甚至会远离祖国,但无论走到哪里,天涯海角,只要记住“我们是从哪里来的”,就会找到正确的道路和方向,因为在我们离开故乡的地方,天空中总是有一颗晶亮的星星,白天,太阳就从那遥远的东方升起。
当年,张骞西域,苏武牧羊,困顿在外,皆因使命在身。每天向往着太阳升起的地方,凝望着北斗群星,斗柄在缓慢地移动,坚信古老的预言:“五星出东方,利中国!”于是,鸿雁南飞,几度春秋,乃至毡毛咽雪,掘鼠为粮。物换星移,唯有初心不改;信念在心,何恤归途艰险。因为心中永远装着那个遥远的地方——我的母国,我的家邦!
“孩儿,不管你走的路有多远,哪怕万水千山,只要记住你是从哪里来的,就会找到回家的路!”这是母亲从小对我们的教诲。
记住了这一点,我们就不会迷失方向,因为我们不会满足于一个眼前的苟且,心中永远有一个遥远的地方……
明月照故乡
从我的家乡走到下罗山,从下罗山走出江西,再走到金陵,走到北京,但无论我走到哪里,我都不会忘记:我们是从哪里来的?
俗话说:行走万里远,不忘来时路。
但我确实走累了,每一步都充满了艰辛,可是我不会停下匆匆的脚步。有时候虽然孤独寂寞,挫折丛丛,也无暇自恤。一位睿哲说过,为寻求真理,何恤孤独跋涉。做学问也像万里长征,路途坎坷,必须风雨兼程!我不敢说“吾老矣”,父母走了,虽然仅留下一个永远的忆念,但老师还在,责任和荣誉还在心中,谆谆教诲时刻萦绕在耳边,因此,每天都是忙忙碌碌,总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。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。我会时刻提醒自己:日暮途远,黄昏就要来临,我前面的路程还有很远很远……
实在是太累了,我就会躺在山坡上,静静地看着那一群群归飞的小鸟,翅膀扇动着一点点的阳光,带着夕阳的余晖飞向远山下的树林,那里有它们的家园。扶桑若木,黑夜过去,朝霞满天,一个崭新的太阳,明天还会冉冉升起。
最好是做上一个梦:秋天,伴随着一声声鸿雁的叫声,就在这山坡上,一丛丛的野菊花在阳光下灿烂地开放!
此生无他求,但愿天上一轮明月,永照我故乡梦中安宁。
(母校江西科技师范大学建校七十周年之际,有感而发,特作此文,以示纪念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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